<原文刋於「文化現場」月刋2009年1月號
一切都得從1976年說起 - 戀上這個城市,竟然是一件愛恨交纏、終生不渝的志業。
跟過往中六屆同學一樣,這一年是我們在九龍華仁書院的黄金歲月,肩負起為全校同學組織活動的學生會重担。唯一不同是陳偉群和我們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同學,還自發地多挑了兩件担子:投入「長春社」方興未艾的環保運動,和新創立「星環 」-一個立志於社會批判、卻未能忘懷於服務弱勢的跨校組織。
在我被選任華仁學生會主席的時候,偉群選擇當上校報的英文版編緝;在長春社他也當上了旗艦刋物「協調 SOS Environment」的主編。對於鍾情文字、熱愛思考的偉群,這些都是輕而易舉的差事。「星環」(Halo Social Betterment Group) 的起源在我們升中六那年暑假參加的一個領袖訓練營,這個原意是為了替華仁學生會培養接班人的訓練營,卻偏偏遇上我們這班反叛不覊的師弟,跑去聯同了幾間女校的學生,興高采烈地搞了兩年批判夜校制度的調查研究,同時還為夜校學生辦起義務補習班,可惜「星環」最後因為大家在中七以後各奔前程而無疾而終。
這是初戀的邂逅。從華仁到星環到長春社,我們驚嘆這個城市的婀娜多姿,卻困惑於它衣衫襤褸的背面:元洲仔的美景反照避風塘內艇户的困乏,后海灣的黃昏落日抒解不了流浮山蠔民生計徬徨的怨憤,夜校成年學生的堅毅在無聲控訴殖民地教育的吃人嘴臉。但正如初戀情人不會計較任何瑕疵,這個戀愛故事一開始,便沒有停頓的空間。
婀娜多姿的城市初戀
雖然我們大家都在香港大學同一屆畢業,偉群主修社會學,我唸土木工程。但偉群在香港大學創辦城市規劃和研究中心的頭一年,便跑去唸首班的城市研究碩士。在他的鼓吹下,我也報讀了這個碩士課程的兩年兼讀班,結果偉群當上了我的師兄,比我早一屆在1983年取得碩士學位。
正如熱戀中的情侶,每一次加深了解只會引來下一次更深的思念。偉群在碩士畢業後三年,離開浸會大學的教職,以英聯邦獎學金得主的身份,到了一個他聲稱是英國新左派兩大陣營之一的艾蕯斯大學(University of Essex) 唸博士學位,研究題目直指這個城市的根源-東華三院與香港華人的階級社會史。
偉群在1990年回港加入香港總商會,有些朋友覺得很詫異,為什麽一個熱衷社會運動的學者,不選擇重投學術的懷抱,卻甘願為一眾資本家服務?直到許多年後,我們才恍然大悟,若果他當年留在象牙塔,才是這個城市的真正損失。在總商會的十八年裡,他經常提醒旁人他並非商人,而是為商界出謀獻策的智囊。正因他揉合了歷史識見與人文關懷的洞悉力,加上他不求名利的品格,政府和商會高層經常向他問教,累積了日後讓他遊走於政商和公民社會之間的資本,發揮了近乎獨一無二的角色。
政府在九十年代中委任偉群為城市規劃委員會委員,不僅讓他得以在城規决策的殿堂內發揮影響力,更促使長春社利用城規機制推動環保和文化保育議題,日後陸續感染更多團體把城市規劃演化為社區運動的焦點。此外,他在古物諮詢委員會和近三十個其他委員會的公職,使他對官員的心態暸如指掌,其他人難望其項背。
偉群以長春社資深理事的身份,每週四中午都會推掉午飯,從金鐘坐地鐵到佐敦會址主持時事委員會。除了不能推卻的商會活動外,他總是風雨不改,只有熊永達的出席率能與他媲美。
城規角力愛恨交纏
戀愛從來不是一條坦途,城規的角力也如是。記得有一次偉群在時事會上解釋一個權傾全城的發展商如何在西貢企嶺下海一帶收購了大片農地,再花十多年時間向城規會遞交無數次申請,游說了一屆又一屆的城規委員,結果把本應屬於西貢規劃區沒有發展權的農地,改劃成馬山區的延伸部份,取得足以興建一過超級太古城的發展權。發展商的意圖還不止於此,它把版圖擴展到毗隣極具生態價值的深涌,二話不說地把河谷內的農田剷平,變成未經批准的哥爾夫球場,直至被揭發違規時才辯稱這是不收費的公眾用地,但河谷內一些瀕危品種的生物已經一去不返。
大約在2003年,我任長春社主席時曾經趁討論施政報告的機會,向時任特首的董建華展示了這個全港唯一的非法高爾夫球場的照片。董表示會徹查,但曾蔭權上場後此事一直不了了之,到如今發展商反而逐步成功游說城規會改變深涌土地用途,配合它的發展大計。
但偉群的努力也有收成的時候,北角油街的海濱用地便是一個值得他驕傲的例子。在政府賣地前,他及時提醒公民團體向城規會提出申請,並且組織簽名運動,要求政府降低發展密度和高度,實踐還港於民的承諾,他自己則在共建維港委員會內把項目列入討論議程。一位後來升任局長的高官很快便邀約偉群和我到灣仔一家上海菜舘午宴,在小房間內我們解釋這項申請獲得了包括大部份發展商在內的「海港商界聯盟」的支持,高官的即時反應很直接:「『哪一位』發展商是否同意?」我們啞口無言,心想這位官員是否透露了政府决策層不該為外人所知的特區機密。大約一年後,政府終於宣佈把油街的發展密度銳減四成、高度降低二十多層。
從官員覺悟到公民覺醒
戀愛失敗時的痛苦一向難為外人所道:天星、皇后和喜帖街的消失使偉群對整個建制的信心日漸破滅。他對這城未來的寄望也逐漸從官員的覺悟轉移到公民社會的覺醒,因此他推動公民參與不遺餘力:把「可持續發展」概念從環保框框推廣到全社會的「香港可持續發展公民議會」,連結十八個組織的「想創維港」、讓公眾参與為評審員的「西九聯席」、網羅全城保育人士的「文化傳承監察」,都是影響至今的新機制建設。
在2007年中,偉群和我們幾個專業界的朋友決意推動城規條例改革,大約十個人每隔兩三個月便在香港會所召開早餐會,為此成立了「城規聯盟」(Planning Alliance)。大約在2008年7月,即偉群離世前三個月,他主力撰寫了一份簡報,取名 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Planning (城規中不能承受的輕) ,內文詳細羅列了多年來的城規失誤,道盡了我城傷痕纍纍、鄉郊淪喪、社區散亂、古蹟消亡的前因後果,讀之令人心酸。
愛戀是奉獻,是一個延綿斷的的建設過程。偉群一直著意建立文化資本和社會資本:與榮念曾等一起撰寫西九文化願景,協助黃英琦和賴錦璋等在灣仔制定「在地二十一世紀議程」(Local Agenda 21) ,聯同伍美琴和吳永順等為啟德新區推動公民參與的規劃大綱,代表長春社撰寫每年一度向特首的施政報告進言等等。
正因為偉群游走於政商和公民社會的獨特身份,他選擇幕後角色時一向很小心,原因在於害怕得罪權貴,而在於計算如何能夠為理想目標取得最大的實效。他明白官員高傲的外表與內心恐懼的落差,商人精密的計算如何掛一漏萬,無論權力如何操控也有鬆懈的時刻。威權的建制很像結構嚴密的石牆,在最不起眼的裂縫中也會長出枝葉茂盛的大榕樹。只要有一點點的空隙,社會便有進步的可能。
石牆樹的生命頌歌
曾經有整整一年,偉群特意聯絡了一位環保官員、一位電力公司高層和我四個人,定期在總商會會面,深入討論解决空氣汚染的對策。我們每個人負責從政府、商界和公民社會的角度分別做報告,詳細剖析每項策略的得與失和每個持份者的利害關係。他深知政府與商界的顧忌,只有在互信的環境下大家才能暢所欲言。對他而言,這是為總商會制定「清新空氣約章」的預備動作;對公眾而言,這是另一次社會資本的累積。說不定甚麽時候,這些腦震盪產生的火花能為社會向前推上一把。
參透世情的偉群內心明白,他的使命在於為這座城市培育更多的戀人。當你我他都深愛這城的時候,改革的熱情自會捲起千堆雪。我們深知,沒有激情的衝擊社會難以進步,沒有理性的力量也建構不了文明的資本。
偉群住在灣仔多年,他經常帶著兩個小女兒跑遍小街窄巷,無論是在金鳳茶餐廳、在南固臺破落的石階、在石水渠街藍屋前的小舖、在包浩斯建築風格的灣仔室內街市水果檔旁,或在曾班子處心積慮要賣給合和MegaTower剷平的船街石牆樹前,都可以想見偉群對女兒們的叮嚀:「放懷呼吸吧!不要忘記這是我城的氣息!」
他在「城規聯盟」簡報內最後一頁寫下的結語是:
Hong Kong, Asia’s World City?
We could have been;
We may still do the right things…
(香港-亞洲國際都會?
我們本來可以如此;
我們還來得及把事情做對….)
如今,一位城市戀人離我們而去,但更多的戀人正在祈求他的祝福。下次你路見那倔強不屈的石牆樹,請記著他是我城羨煞旁人的特產,請用你的指尖輕撫那交錯盤纏的樹根,嗅一下那從石縫散發出來的泥土味,再把你掌心的氣息傳給下一位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