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24日 星期四

與核同眠 要多安全才夠安全?



在日本福島核泄危險爆發後,特首曾蔭權領傳媒跑到機場禁區測檢輻射的衛生站,再到食物檢測中心巡視,然後到天文台慰問,重點是宣布香港一切如常,市民在特區政府的關顧下應該萬事放心。果真如此,自然是香港人的福氣,難得有一個無微不至的政府,處處為市民的安危操心。


福島核泄影響的範圍愈來愈廣,比政府原先宣布的30 公里監控區大了好幾倍。由於核堆芯熔化的程度未能界定,這場災劫會否演變成「日本症候群」,比科幻預言China Syndrome 有過之而無不及,尚屬未知之數。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是歷史上第一次「連環核反應堆」災難,國際原子能機構的「核能意外分級表」恐怕要從此改寫。


儘管如此,香港只要做好人員、貨物入境的把關工作,本土核污染的風險終究微乎其微。但香港的真正威脅並非來自3000 公里以外的福島,而是50 公里之遙的大亞灣和未來10 年陸續在廣東沿岸落成的16 個核反應堆。今次福島核災對全球核工業和政府首腦的震撼,相信莫過於以下3 點堪稱為「範式轉移」的反思:


1. 昨天的假設在今天崩潰


即使是全世界最好的工程師,設計一個項目時都必須對周遭環境作出一系列的假設;要安全一點,便要假設得保守一點。例如大家認為核電站能抵禦100年才發生一次的地震還不夠安全,便得假設有200 年一遇的地震。但工程師總不能無止境「保守」下去,因為設計愈安全,成本愈高,最後項目變成經濟上不可行,沒有人願意投資,所以最「科學」的假設也只能參照已知的歷史紀綠和數據作出「可行」的評價。40 年前日本工程師為福島核電廠設計6 米高的海堤,便是基於當年最「科學」、最「保守」的假設, 可惜今次海嘯高逾10米,9 級地震超過千年一遇,巨災即至。面對地殼周期變遷與氣候變化,過去行之有效的假設再不適用於今天,意味今天認定足夠安全的設計在明天不再安全。在「絕對安全」只是神話的核工業,這是最致命的課題:要多安全才夠安全?〈註一〉


2. 人性弱點無法用制度補救


核電安全不能只看硬件,今期《經濟學人》雜誌的社評,便指出一個透明、問責的體制,是確保安全和取信於民的前提。可惜,即使強如美國、日本等民主國家,亦無法建立百分百可信的制度;在前蘇聯等極權國家,人民利益更只是黑箱作業的賭注〈註二〉。例如,在1970 年代,有幾位美國通用電氣公司工程師,公開表示福島反應堆的設計不安全,甚至辭職抗議,但未能改變現狀。負責營運福島核電廠的東京電力公司,過去曾經多次爆發人為失誤、隱瞞不報的醜聞,但公司高層與日本政要之間一直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改革的呼聲屢屢無疾而終。試問誰能建立一種完美的制度,永遠不受人性的貪婪、怠惰、怯懦所侵蝕?一旦制度受侵蝕,安全的保障便隨時日減退,直至不可挽回的意外出現為止,然後再開始另一個海市蜃樓的循環:建立安全制度,備受人性侵蝕,等待意外爆發……


3. 人民評價安全的尺度全面改觀


核電專家的拿手好戲,是拋出一系列數字,證明「風險」在日常生活中無處不在:普通人撞車喪生的或然率遠高於核意外輻射致死的機會。統計數據沒有錯,但這種推論抹殺了兩項重要事實:一、核意外屬於「低頻率、高致害」的風險,即發生的機會很微,但發生後影響巨大,並且不可挽回(例如切爾諾貝爾核電廠周圍的土地, 永遠成為廢墟),與日常碰到的意外有本質上的區別;二、核能並非與生俱來,社會大眾「有得揀」,因為要滿足能源需求有很多辦法:無論是傳統的煤炭、石油、天然氣,以至風力、太陽能、潮汐等可再生能源,甚至減排節能,改變生活方式。它們雖然各有利弊,但只要調配得宜,都是可行的選項。


核電決策黑箱作業


今次福島危機改變了全球對「低頻高害」風險的取態,要多安全才夠安全?這問題的答案不能單靠專家進行風險評估,正因為輻射污染禍延千秋萬代的特性,每一個使用核能的決定,都是代表我們子孫後代作出不可逆轉的抉擇,必須慎之又慎。任何負責任的政府,必須建立一個透明問責的民主決策機制,才能貫徹「跨代環境公義」的原則。因此福島核災激發的公民覺醒,必然大大增加全球民間社會參與核電決策的呼聲。


關心市民安危的特首曾蔭權,為何沒有就近在咫尺的大亞灣核電站,以及在距離香港不到200 公里的陽江、台山和陸豐增建核電基地,發表一言片語?香港對上一次的公開核意外風險評估,在1980 年代末進行,當時大亞灣的兩台機組還未落成,但時至今日,連同坐落於大亞灣旁邊的嶺澳核電站,香港50 公里範圍內已共有6 台反應堆,超越福島一號核電廠的規模,再加上多年來累積了不少高濃度輻射的乏燃料棒,也在大亞灣旁「臨時存放」,但存放的方式與數量卻從未公布。


若果曾班子對於今天香港面對的核風險,沒有建基於科學分析的透徹了解,他們又如何能夠制訂一個足以保障市民安全的意外應變計劃?政府官員忙找一些只到過大亞灣進行「遊客式」參觀,卻從未進行獨立審查的本地「專家」向市民大派定心丸,可說是權宜之計。但當安撫人心變成脫離科學的政治任務,政府當今的公關騷,只會播下日後社會恐慌的種子。


維護市民生命安全,是所有政府不能推卸的基本責任。過去殖民地政府鑑於中英之間的敏感政治關係,乾脆把責任下放給管理核電廠的內地公司和僅有部分股份投資的中電集團。回歸後十多年,為何特區政府不思改進,沒有半點危機感?


寄望一個恍如黑洞的體制,能夠永遠頂住人性弱點的腐蝕,無疑是一場豪賭。香港人,你放心嗎?


 


〈註一〉David Kane, "Science and Risk: how safe is safe enough?", HarpurAcademic Review, 1992


〈註二〉The Economist, "Japan's Disaster", March 19-25, 2011


[刊於 《明報》2011年3月24日]


2011年3月4日 星期五

向地產黨低頭的預算案

一幀財政司長曾俊華與建制派議員咧嘴大笑的照片,揭穿了今年財政預算案的秘密:正在民怨載道之際,他們滿心歡喜地站在鏡頭前,深信一起串演「派糖救火隊」,便可以延續愚民政策,讓香港陰乾下去。

每年預算案背後都有一套官場潛規則,就是秉承「做靚盤數、官僚方便」的精神。什麼對付通脹、紓解民困等冠冕堂皇的目標,都必須服膺潛規則,否則一概打入冷宮。正因如此,管理公共財政的兩條金科玉律:公平與效率,往往被政府拋諸腦後。


潛規則凌駕公共財政守則


以一次性紓困措施為例,幾年來政府明知問題百出,依然不思改進。見微知著,只須看看每戶1800 元的電費補貼:籠屋房分租戶不能受惠,用電量低的貧窮家庭無法全數享用,高收入家庭則嫌多此一舉;電費補貼更會刺激用電消費上升,與應對氣候變化、節能減排的政策目標背道而馳。


但曾司長認為電費補貼是高招,可收「減低通脹率」之效。這全因能源支出佔消費物價指數的比重很大,可以美化統計數字;即使派現金給市民可以做到更公平有效,卻沒有相同效果。注資240 億元入強積金,讓市民無法即時紓困,背後的邏輯同出一轍。這是不打自招,他愈是「好畀心機」「做靚盤數、官僚方便」,便愈與民生脫節。


地產霸權的七宗罪


今年預算案的最大特點,不在於潛規則為患,而是地產黨當道。只要細心領會全文和沒有見光的潛台詞,不難發現地產霸權的七宗罪,只因市民年復一年地看在眼裏,滿腔怨憤終於在今天到了臨界點。


◎賣地無力——雖然曾司長堂而皇之加推土地和主動賣地,但仍然不肯擺脫以勾地表為主,即讓地產商主導的本質。證諸過去5 年的經驗,勾地表內住宅用地的平均出售率只有17%〈註一〉,所以「明年土地供應有三四萬個單位」之說,實在自欺欺人太甚。


◎樓價任升——曾司長認為政府早前推出的措施,已令「投機活動隨即收斂」。


他把焦點放在「資產泡沫風險」和「金融穩定」,變相宣布了政府放棄「樓價應維持在市民可負擔水平」的政策目標。地產商一眼便讀懂這份潛台詞,無怪在預算案公布當晚已經高價開盤。


◎拒建居屋——這是跨黨派少有的一致訴求,亦是政府打破地產商「少建多賺」局面最實在的方法〈註二〉。曾司長對此隻字不提,仍然向市民推銷「供應土地=多推單位=穩定樓市」的歪理,似乎迷信了「謊言說了一百遍便變成真理」的神話。


◎拖延監管——最近半山The Icon 的千萬豪宅垃圾樓,再次顯示監管地產銷售手法的迫切性。曾司長大可宣布在立法監管前,先推出馬上生效的行政措施。預算案不但交白卷,更連加快立法的決心,也付之闕如。按照鄭汝樺的時間表,今年底由委員會發表報告,明年草擬法案,可以確保曾蔭權在明年中下台前,立法規管一定不會落實。這是公告天下,曾班子未來15個月所有監管地產銷售的一切動作,都是掩人耳目的虛招。


◎繼續強拍——自去年政府為了方便地產商收購舊樓,降低強拍門檻的法例生效後,弊病叢生〈註二〉。政府承諾支援小業主的補救措施遲遲未出台,上月又出現一宗由收購商在拍賣場上獨家「競投」,以底價成交,即賤價收購的鬧劇。中半山更成為「五步一收購、十步一地盤」的重災區,過度開發的環境危機指日爆發。曾司長對此視若無睹,連一句「檢討改善」的門面說話也沒有。


◎放任壟斷——地產霸權壟斷之勢,早已從房地產業蔓延至市民的衣食住行。訂立跨行業的公平競爭法本是刻不容緩,但由地產商牽頭的大財團正部署強力反擊,以維護「中小企」利益為名,意圖令競爭法胎死腹中為實。預算案明言為長遠發展「創造有利環境」為目標,理應重申政府立法的決心,並帶頭增加透明度,開放所有毋須倚賴壟斷保護的公營機構,受競爭法監管。可惜曾司長再次交白卷。


◎偷步賣山——曾司長最積極為地產黨開路的動作,是在發展局未完成公眾諮詢程序前,提前公布割售政府山給地產商,拆卸重建中區政府合署西座,完全漠視有七成市民支持政府山保留作公共用途的事實〈註三〉。由於20 個民間團體上月初已向城規會申請將政府山劃為特別保護區,這項宣布等同剝奪城規會公正審議民間規劃申請的機會,以行政權力干預法定機構的職能。究竟是誰在背後發功,使曾司長不惜公然違反程序、踐踏民意?〈註四〉在上周末的「地產政治論壇」上,一位80 後女孩娓娓道出了童年成長於茶果嶺寮屋區,鄰里互助,少年不識窮滋味的快活日子。今天全家住在公屋,兩兄妹各月入萬多元,頓成「富戶」,面臨遷出壓力。


但如今居屋希望幻滅,私樓更遙不可及,感到前路茫茫。這剛好引證了何濼生教授的最新研究結果:自1950 年代起,反映基層市民社會流動的「脫貧率」持續上升,但這趨勢在1980 年後出生的一代開始向下逆轉〈註五〉。坐擁萬億儲備的政府,居然讓下一代比上一代活得更艱難無望,能不令人心酸?


漠視矛盾累積民怨


曾班子自然希望「派糖救火隊」粉墨登場後,可以讓市民速速收貨。香港的競爭力與創造力正因地產霸權逐漸流失,如果這次預算案還不能激發改革,香港「陰乾」的趨勢將更難扭轉。從基層、中產到中小企都深受地產黨七宗罪所害,他們願意口裏塞進一粒糖,然後繼續把頭埋在沙堆裏嗎?


作者是公民黨副主席


〈註一〉從2006/07 年度起,每年勾地表內住宅用地地皮數目的出售率為27%、24%、2%、8%及22%


〈註二〉詳見陳雲編,《九評地產黨》內許寶強、王慧麟及王永平的多篇文章


〈註三〉詳見公民黨2011 年2 月8 日公布的民意調查http://www.civicparty.hk/cp/pages/cpnews-c.php?p=15


〈註四〉詳見「政府山關注組」2011 年2 月23 日發表的聲明http://www.procommons.org.hk/


〈註五〉Ho Lok Sang, "Post 80s and HOS Housing", China Daily, 1/3/2011


 


[刊於 《明報》,2011年3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