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月6日 星期二

2014年六大劣政

黎廣德  公共專業聯盟政策召集人

2014年將盡,特首梁振英上京述職,國家主席習近平與總理李克強皆「充份肯定」梁和港府工作。梁氏自稱已向中央提交「巨細無遺、客觀如實」的工作報告,但報告內容不公開,是否報喜不報憂,港人不得而知。為免遺漏,最好讓數字說出真相,補足梁振英不願多提的事實,令公眾和中央官員了解當今的政策缺口。
一、 全民退保拖延不決 
梁振英在競選特首期間聲稱要「認認真真」推動全民退休保障,政務司長林鄭月娥去年委託港大學者周永新研究各項民間方案,綜合報告今年六月份完成,認為設立「全民老年金」完全可行,但政府不表態,扶貧委員會嘆慢板,有意明年再從頭搞公眾諮詢,顯然想用「拖字訣」蒙混下去。另一邊廂,即使梁氏自去年四月起推行他自詡的德政「長者生活津貼」,統計數據顯示仍有285,500名長者處於貧窮線下,即長者貧窮率為30.5%,高於經濟合作發展組織國家平均率13.3%逾兩倍。貧富兩極每况愈下,從老人家生活之艱苦可見一斑。
二、土地開發雜亂無章  
梁班子雖在上任後承認政府擁有3900公頃閒置土地,一直未肯公佈清單和編制善用土地時間表。陳茂波強推新界東北發展計劃,遭遇前所未有逾四萬人入紙城規會反對,審議至今仍未完結;陳氏再推改劃70幅綠化地帶作住宅用途,但根據由1997年至今的城規會紀錄,同類申請只有兩成能成功改劃。另一邊廂,雖然政府終於承認優先發展棕地,但對於位處元朗橫洲佔地34公頃,原計劃興建17000個單位以容納52000人居住的倉地,卻因少數鄉事勢力反對而全盤擱置,改為發展旁邊的綠化地帶,單位大減至4000個。見微知著,政府開發土地章法大亂,只會激發社區矛盾,所謂發展大計猶如在浮沙蓋房。
三、房屋政策自欺欺人
儘管政府去年推出兩輪「辣招」遏抑樓市,但今年首三季住宅樓價上升7%,預計全年升8-9%,租金升幅更超越樓價,首三季已達9%。運房局長張炳良本月公布《長遠房屋策略2014》,提出未來10年新增48萬個單位的建屋目標,但否決租務管制房屋空置或規管劏房。張氏承認市民因沒有選擇而居於房,在一年間急增三成至8.6萬户是社會悲哀,但政府始終迴避房屋問題的核心,就是樓價與租金遠超市民的負擔能力:香港已經連續第三年成為世界上最不能負擔房價的城市,2014年的樓價與收入比更加升至14.9,而國際指標認定5.5以上已屬極度不能負擔。房屋政策不但遠水不能救近火,更因為不敢觸碰地產霸權的利益而坐困愁城,成為民怨爆發的計時炸彈。
四、肅貪倡廉急促倒退
今年中香港大學民意調查發現港人對廉潔程度評價為6.25,創97年後新低;廉署今年首11個月共接獲2,190宗舉報,數字連續第二年下跌,是2012年接獲近4千宗貪污舉報的一半。香港歴來最高級官員許仕仁貪腐案審結,証實現行制度千瘡百孔,既無法杜絕官商勾結,對問責高官的審查更形同虛設,但梁振英不僅沒有絲毫檢討改革之意,既拖延不把特首納入防貪條例規管,更委任20多年前已因為時任交通諮詢委員會主席卻擁有從事炒賣的士牌的公司股份,涉嫌利益衝突的基本法委員會委員譚惠珠為「審查貪污舉報諮詢委員會」主席。廉署調查曾蔭權及湯顯明分別長達近3年及近2年仍未公布進展,再加上梁氏本人亦是被查對象,如此的人事佈局,幾可確保從廉署調查至律政司檢控均可被特首「柔性操控」(即使律政司外聘大律師負責檢控,也是「租來的槍手」,難言獨立)。香港在國際反貪組織「透明國際」公佈的2013年全球清廉指數報告中獲得75分,是97年以來最低。如今禮崩樂壞,恐怕低處未算低。
五、警暴濫權變本加厲
根據香港大學民意調查,市民對警方表現滿意度的淨值,從1997年的74.8%趺至今年11月底的29.1%。在七十多天的佔領行動期間,監警會接獲累積超過二千宗涉及警察濫權或施暴的投訴,接近2013/14全年的2591宗。警務署長曾偉雄聲稱整場佔領運動中有130名警員受傷,並非常技巧地說有「221名示威者經警方安排接受治療」,但其實在11月29日食物及衛生局長高永文已承認有470名受傷市民向公營醫院急証室求診,還未包括11月30日包圍政總一役的傷者,而當中不少人因白色恐怖的陰影而未有投訴或求診,所以至今雨傘運動因警察暴力而受傷的總人數仍是一大謎團。毫無疑問,從催淚彈到扑頭警棍,警察對民眾施暴是自從1967年左派暴動以來最嚴重的一役,梁班子不僅從未為任何一次過火行徑致歉(包括七警已被捕的「暗角打鑊」),更鼓動前線警員同仇敵愾,視政治異議者為合理施暴的對象,實為警隊淪為極權工具的危險訊號。
六、政制改革欺上瞞下
梁振英串同政務司長林鄭月娥,先由政改三人組編寫首輪政改諮詢報告,再由他向人大常委會提交政改報告,內容偏頗失實,以「主流意見」、「大眾普遍認同」等字眼形容建制派保守意見,但未有交代如何量化民意。結果人大常委依據報告制訂的8.31決議翻起軒然大波,促成雨傘運動。根據中文大學傳播與民意調查中心的研究,曾到佔領現場参與雨傘運動的港人達130萬,無論是佔領行動的前或後,支持雨傘運動的巿民均超過三成,要求否決政改方案的市民也遠高於接受的比例,50.7%的受訪者不滿意特區政府處理佔領運動的整體表現。顯而易見,清場後香港進入「新非常態」,管治危機勢必隨著民間不合作運動擴大而日益加劇。
六項劣政交織而成的社會圖象,映照習近平訓示梁振英施政須「有利於居民安居樂業」的要求,真令人啼笑皆非。回顧2014,這是最壞的年頭,因為特區施政執意與民意背馳;這是最好的年頭,因為年輕世代的自主意識已不可逆轉。2015年必定危機四伏,也注定充滿生機。



[原刊於《蘋果日報》, 2014年12月30日]

梁班子決策水平創新低

黎廣德            公共專業聯盟政策召集人

一組數字最能說明問題 - 埋在地下1000年: 考古發掘24個月: 拆遷決定18天,這就是梁振英政府處理沙中線聖山古蹟遺址的時序。
制定政策的基礎是準確數據和專業分析,這是公共管治入門的ABC。當然問責官員作出政治決定時離不開價值判斷,但若果判斷是建基於浮沙之上,不僅政府公信力蕩然無存,公眾利益更難免受損。
發展局長陳茂波的民望長期處於低位,固然與他上任後爆出連串劏房、屯地、醉駕等醜聞有關,但他負責的政策範圍非常重要,只要善加發揮,贏取民心並非難事。可惜兩年來陳氏的決策方式日趨封閉,除了每周網誌筆耕不斷,他面對傳媒和公眾的雙向溝通越來越少,「發展」脫離民意的風險越來越大。
聖山古蹟不但是祖先留給香港人的文化遺產,更是送給身兼古物事務監督的陳茂波的大禮。政府固然須花錢投資保育,但位處市區的古蹟不但能帶來長遠經濟效益(姚松炎教授在「頭條日報」《千年古蹟群 原址保育》一文已詳細論述),更是說明香港「海上絲路」角色的「政治正確」佐證,只要陳氏按照國家標準及國際約章執行,必然皆大歡喜,贏盡民心。
可惜陳茂波擺脫不了角色衝突,誤以發展局長的思維執行古物事務監督的職責,任由港鐵主導考古發掘和保育方案,結果犯下三大錯誤。
一、不弄清基本事實:陳茂波承認聖山遺址是香港重大發現,宣佈擴大考古範圍,等於承認古蹟調查未完成,港鐵更連第二、三期範圍的考古報告也未提交,政府亦未曾委託跨學科専家進行歷史和社會價值評估,運房局長張炳良更公開表示港鐵提交的估算和聲稱的延誤損失未經政府核實,古諮會只倚靠港鐵考古隊在會議上的幾句說話便替千年古蹟定奪去留,豈非在資料不全、事實不明的精況下便罔下判斷?
二、不遵守既定程序:對於重要古蹟群,正常程序是古諮會進行整體評級,若屬一級文物,政府便須考慮是否列作法定古蹟,屆時原址保育是唯一選項(考古遺址列作法定古蹟的例子有大埔碗窰窰址,分流石圓環等)。政府從提出建議到決定保育方案的18天內,未有要求古諮會評級,亦不進行公眾諮詢,古諮會更拒絕民間團體出席會議提出另類方案,只選擇表面上最省錢的方案,豈不怪哉?
三、不尊重國家標準:因為香港本身從未自行制定保育準則,所以參照國家標準(即《中國文物古蹟保護準則》)和國際約章是唯一出路。國家標準要求必須保存現狀的古蹟類別包括:「文物古迹群体的布局」和「文物古迹群中不同时期有价值的各个单体」。在未有全盤保育方案之前,港鐵若要進行工程,須採納國際通用的「預先防範」原則:有辦法原址保育的古蹟必須原址保育,因為正如國家標準第5.1條強調:「文物古迹的不可再生性,决定了对它干预的任何一个错误,都是不可挽回的。」陳茂波拆卸J2井及引水溝的決定,顯然違反國家和國際準則。
事實上,參照德國雅齊市(Aachen) 的例子,對於位處車站範圍的J2古井及引水溝,港鐵可採用具創意的開放式設計原址保育,以台階式下沉廣場連接車站大堂,讓乘客全方位欣賞到古蹟面貌,把土瓜灣站打造成為「聖山車站」,再連同整個古蹟群建造「聖山遺址公園」,是九龍城區千載難逢的喜訊。
梁班子中除了陳茂波以外,負責沙中線工程的張炳良和曾經指出聖山古蹟對海上絲路重要性的民政事務局長曾德成,亦須對保育方案的取捨承擔責任。陳氏的決定可能已違反古物古蹟條例,而港鐵作為執行者更會首當其衝。懸崖勒馬,看來還有最後機會。
見微知著,陳茂波作風僵化並非單一例子,梁振英政府的正當性被雨傘運動和方興未艾的不合作運動削弱之際,梁班子普遍視面對群眾為苦差,結果閉門做車,黑廂作業成為常態,決策水平沒有最低,恐怕只會更低。

原文題為<三錯誤判聖山命運>刊於信報2014年12月23日

為何「解放軍中看不中用」不含褒貶

黎廣德            公共專業聯盟政策召集人

有朋友看了拙文《80天前無人知曉的事實》(原刊於蘋果日報2014.12.16) 內有關「解放軍中看不中用」一段有所不安,恐怕挑動了解放軍的神經。這點憂慮不無道理,但若果弄清來龍去脈,便明白這段文字的含意並非貶低解放軍角色,只是說明當今的政治現實,令香港註軍歸位。
先引述引起疑慮的一段文字,再說明三點:
解放軍中看不中用 - 80天前解放軍艦艇在維港操演,槍口對準中環,大有山雨欲來,不惜血洗中環之勢;80天後「環球時報」社評自我安慰:「如果香港社会能容忍亂,内地何需急」,「内地社会轻易不可动出动驻港部队“平息动乱”的念头」。
一、佔中前社會各界憂慮解放軍在中環製造六四翻版是事實,雨傘運動爆發的規模遠大於佔中當初預期,而解放軍沒有出動也是事實。
二、解放軍沒有出動對付佔領運動,與香港駐軍的能力無關。以駐軍的武裝力量對比和平佔領者手無寸鐵,解放軍要重演十倍於六四天安門的血腥鎮壓也游刃有餘。北京不出動解放軍是由於政治和經濟原因,我在今年十月中發表《鐵腕鎮壓的真正輸家》一文已有詳盡分析。說到底,京港權貴的利益風險是對解放軍的最大制約,這是駐軍「不中用」的根本原因,亦是例如「環球時報」等宣傳機器不想內地人民對出動解放軍有不切實際期望的原因。
三、根據《駐軍法》,解放軍駐港的目的是「維護國家的主權、統一、領土完整和香港的安全」。從實踐證明,佔領行動不涉及上述任何一項,解放軍不干預是理所當然,出動駐軍反而違反了《駐軍法》授予解放軍的權力。所以經歷雨傘運動之後,將來若有同類的佔領街頭或公民行動,解放軍更加沒有干預「平亂」的理據。
香港駐軍嚴格遵守駐軍法,對解放軍的聲譽是好事而非壞事,香港市民自然希望駐軍只是用來「看」而非「用」,因此把「中看不中用」放在一國兩制的格局來看,對解放軍是褒多於貶,即使京官或駐軍聽起來不順耳,心裏不會不明白。
有朋友說改為「解放軍中看不能用」較為貼切,也是不錯的建議。

[原刊於《香港獨立媒體》, 2014年12月17日]

80天前無人知曉的事實

黎廣德            公共專業聯盟政策召集人

金銅旺清場,京港官員奢望香港從「非常態」回復正常。清場時最觸目的標語是 It's just the beginning,意味香港要進入「新非常態」而不是「新常態」。起點是甚麼? 社會現實不是簡單的客觀存在,更在乎香港人的集体主觀認知。只要你從催淚彈爆發一刻起多活了80天,你認知的香港便大不一樣。
年輕世代非港孩 - 80天前香港大學生是長不大的港孩,迎新日要父母親陪伴,畢業時要攬實啤啤熊拍照;80天後大學生是民主運動先驅,中學生站在街頭宣揚抗命,追不上的父母手足無措,追得上的父母默默支持。
佔路不會癱瘓經濟 - 80天前佔中猶如十惡不赦,據說市場會大瀉,樓價會大跌,外資會撤離;80天後股市創新高再上上落落,零售總額上升,遊客總量上升,由於沒有佔領行動損害經濟的數據,財政司曾俊華只能說一句無法驗證的官話:「清場對經濟是正面信息」。
人民幣須倚賴香港 - 80天前特區官員不斷警告市民,香港金融中心地位快要被上海取代,只待京官一發怒香港便會「冇運行」;80天後「滬港通」雖然交投黯淡像幽靈列車,京官仍找藉口要日日開車,因為非如此人民幣走向國際化沒有更穩妥的線路。
解放軍中看不中用 - 80天前解放軍艦艇在維港操演,槍口對準中環,大有山雨欲來,不惜血洗中環之勢;80天後「環球時報」社評自我安慰:「如果香港社会能容忍亂,内地何需急」,「内地社会轻易不可动出动驻港部队“平息动乱”的念头」。
空間規劃民智勝官 - 80天前街頭管理權由政府壟斷,公共空間須在康文署地政署規劃署設定的條條框框內使用;80天後佔領區空間從無序變有序,「金鐘上河圖」詳細紀錄了夏愨道變夏愨村的精采歷程,自由意識與責任意識並行不悖,市民自發的規劃智慧令由上而下的「專業規劃」無地自容。
藝術創意洶湧澎湃 - 80天前香港這「文化沙漠」據說難成大器,所以官方要找理由花200多億元搞西九文化區才能「與國際接軌」;80天後佔領區藝術品全球知名,從街頭展品、音樂、錄像、文字到行為藝術圴傲視同儕,國際知名博物館也到港搜羅展品收藏。
汽車廢氣民生大敵 - 80天前金銅旺三區路邊空氣污染指數一直盤踞全港前三名,但政府建立低排放區的大計十多年來只聞樓梯響;80天後市民發覺佔領期間路邊監測站懸浮粒子PM2.5下降逾五成,毫無疑問汽車排放是罪魁禍首,更是危害市民健康的無形殺手。
港官麻木集體失語 - 80天前不少人相信梁班子問責官員當中有人胸懷大志,只是忍辱負重,一旦跌穿道德底線便會伺機而動;80天後梁班子集體裝睡,對這場香港五十年來未見的政治大火視而不見,猶如喪失了自由意志,變成權力的木偶。
官府黑道糾纏不清 - 80天前市民以為政府與黑道勢不兩立,即使一時不能清剿也斷不會同流合污;80天後市民驚覺黑幫份子配合警方為清場打頭陣,有黑道中人向外媒公然承認「收咗國安部錢開工做嘢」,更有特區官員共同參與由涉黑人士支持的簽名活動。
建制維穩流氓水平 - 80天前建制派在社區搞社齋餅粽,雖然是籠絡民心但總算以民生為念;80天後南下抵港的維穩大軍越來越多,破口大駡已是常態,更有揮拳相向,趁機非禮,甚至亮刀指嚇,流氓行徑滲入街頭政治。
警隊專業虛有其表 - 80天前警隊號稱「全亞洲最優秀」,「警訊」節目中俊男美女、除暴安良的形象深入人心;80天後警隊民望插水式下跌至回歸以來新低,濫用暴力和執法不公等投訴有過萬宗,「黑警」成為市民新詞彙,「壓力太大」和「警員都係人」卻成為警隊放棄專業水平的藉口。
民不畏捕民不怕打 - 80天前「被差人拉」是「跎衰家」的標籤,被警毆打必定是「唔衰攞嚟衰」,好人有限;80天後近千人被警方拘捕,不僅有學生議員學者歌手諸多名人,更有無數因感人片段而在網上瘋傳的男女老幼,被警打傷的市民成為抗暴象徵,警方簽發的「被捕證明」及「保釋紙」快要變成引以為傲的「抗命身份證」。
以上12項香港「新非常態」中的新現實,全部指向一項結論:公民抗命方興未艾,而抗命的空間比起80天前大大拓濶,這是雨傘運動至今可見的成果。新開拓的不僅是城市空間,更重要是人心和意識形態。如何發揮想象,利用新空間削弱政府管治的正當性,迫使北京調整一國兩制,歸還港人基本政治權利和扭轉權貴壟斷的格局,將會是新世代最大的政治博奕。

[原刊於《蘋果日報2014年12月16]

「不可憾動」的官民比拼

黎廣德            公共專業聯盟政策召集人

自從警方上周在旺角借法庭權威清場以後,梁振英政府最害怕的一幕逐步變成現實:清場不等於回復正常,武力鎮壓不等於回復秩序。儘管一眾官員假裝一切如常,甚至借故外訪逃避責任,從議會到街頭,香港正一步步邁向不可管治的「非常態」。梁振英對於雙學包圍政總,不僅沒有承認政府拒絕回應政改訴求而導致行動升級的責任,更大言不慚地說「是可忍孰不可忍」,實質上他縱容警隊把公權力最醜惡的一面暴露於世人面前,所有香港人都是受害者。
光靠主流傳媒特別是電視畫面的報導,難以讓人明白學生和市民追求民主、誓要政府回應普選訴求的決心。官員、警方和建制派議員都常用「暴徒」、「激進份子」、「滋事份子」來形容包圍政總的佔領人士,這些標籤無非用來降低大眾看見年輕人頭破血流時的同理心,令警員施暴看來更合理。儘管在包圍政總期間沒有任何佔領者主動攻擊警員身體的畫面,電視台集中報導警員受傷,放大從一名青年背包上搜出的一雙木棍,路上的磚頭或木板盾牌,卻至今未有傳媒列出一份佔領者傷員清單,好像市民學生被打傷是理所當然。専權政府慣用的宣傳技倆在香港習以為常,新聞界責無旁貸。
負面標籤   極權慣用技倆
究竟「暴徒」標籤背後的真相如何?根據筆者周日晚在龍和道現場所見,無論大家是否認同包圍政總的行動或雙學是否組織失誤,佔領者自發表現的勇氣與克制令人感動。
因應建築佈局,要包圍政總便須衝破警方防線進入龍和道,別無他法。未曾身歷其境的人,難以明白站在一排排全副武裝的警員面前,手無寸鐵卻要冒險犯難,需有多大決心。筆者看著周圍一個個年輕人的眼神,有男有女,他們沒有被激情矇蔽,每人小心點算自己身上裝備(其實頂多是不堪一擊的眼罩、頭盔或雨傘),再盤算自己能捱上多少警棍或催淚水,然後決定站在前排或後方。
佔領者跟常人一樣,內心恐懼,因為知道往前站可能頭破血流或被捕入獄。他們跟常人不一樣,因為用決心克服恐懼,倒吸一口大氣往前,演活了「勇氣」的意義。
最令人痛心的情景,是佔領者明知必「輸」無疑,因為他們從沒有以擊倒警員為目標,只是準備用捱打的方式希望在空間突圍。明知一己要承受皮肉之苦而只防備不還擊,實在需要無比克制。和平抗爭對多數人而言只是理念,但對於警棍拳頭打在身上而秉持理念不動搖的人,你能稱他們是激進份子嗎?他們捱打不為甚麼,只為爭取最卑微的普選權利,沒有拿走一包糖果一條金鍊的私慾,你能稱他們是暴徒嗎?
警隊異化   威脅港人自由
正因佔領者甘願捱打的和平本質,警員的暴力特別令人憤慨。雖然肢體衝撞難免,但未聞佔領者刻意威脅執勤警員的人身安全,所以亂揮警棍、拳打腳踢、推倒按地、濫施胡椒噴霧和催淚水,都是遠超執勤所需的暴力。佔領者經常互相提醒,警員並非敵人;但過去幾個月梁班子成功令警隊異質化,以同仇敵愾之名,製造內心仇恨,把佔領者視為必須擊倒的頑敵。
異化的惡果已經浮現:警員粗口指罵、向佔領者舉中指、更有三名便衣警員休班後途經海富中心時涉嫌恐嚇女生「再嘈就拉你番差館強姦」,招致佔領者反包圍還擊。若果香港各界不馬上警覺,嚴正要求政府撥亂反正,警隊此後會從法治的守護者蛻變成威權統治的工具。警察今天辱罵毆打佔領者,明天便粗暴鉗制政治異見者,警民關係淪為施暴與抗暴的關係。
京港官員罔顧憲制秩序而強稱人大8.31決議「不可撼動」,他們至今應該看清楚,香港新世代追求真普選的決心是名符其實「不可撼動」。從旺角鳩鳴到金鐘政總立法會,上演一場又一場長官意志對人民決心的比併,亦是專制權力對道德勇氣的比併。比併自有高低起伏,勝負未可逆料,但歷史不會薄待決心堅定的人民。

[原刊於《明報》2014年12月3]

2015年1月5日 星期一

靠估靠嚇 糟蹋歴史

黎廣德      公共專業聯盟政策召集人

儘管專權政治陰霾不散,2014年本應是香港人值得慶賀的一年,因為上千年前先人遺下的文化遺產就在沙中線土瓜灣站地盤發現,引證了九龍城聖山是自宋朝至今的重要聚落。香港毋須為了政治正確而攀附作海上絲路重鎮,這古蹟羣本身就是香港特殊地位的本土象徵。
可惜發展局長陳茂波把喜事變壞事的本領特別高強,因為當他今年四月宣佈考古發現的時候,市民驚覺239個遺跡中有238個已被港鐵移走,喪失原址保育的機會。政府隨後開展第二、三期範圍的考古發掘,在民間團體的緊密監察下,港鐵稍為收斂,多保留了10處古蹟。
十天前陳茂波與運房局長張炳良共同宣佈「階段性的保育方案」,建議對尚未移走的古蹟中的其中7項原址保育,卻對已被移走的238處古蹟隻字不提。由於聖山遺跡的重點是九龍城宋皇臺一帶的「居民遺址」,即分屬不同朝代的古蹟羣而非單項文物,所以政府方案保留幾個孤苦伶仃的古井,等於只見樹木不見林,歴史價值恐怕再被糟蹋。陳茂波至今不敢回應會否原址重置已移走的大部份古蹟,以全面建設聖山遺址公園,反而強調不著邊際的文物徑,轉移公眾視線。
政府架構角色矛盾,陳茂波身兼古物事務監督,但處理古蹟保育章法大亂,不僅視國際標準如無物,甚至違背了國家文物局依循的《中國文物古跡保護準則》。他最厲害的武器是「一味靠估」:港鐵聲稱完成考古發掘但連中期報告都未公佈,一份完整的古蹟清單也欠奉;各項古蹟的歴史、科學、美學和社會價值理應由一個跨學科的專家組進行文化評價,但政府好像矇然不知。在這一片空白之中,陳氏一人掌握對古蹟的生殺大權,他表明不會諮詢公眾,準備匆匆替這些埋在地下千年的祖先遺產下判書,古蹟條例的荒謬與梁振英政府的行政霸權一脈相承。
陳茂波「靠估」有何惡果?最清楚的例子莫如處於車站範圍的J2井和引水糟,古井屬宋元時期而引水糟屬清末時期,陳氏認為古井不夠「整全」,有百年歴史的引水糟「太新」,所以不值得花錢原址保育。事實上,這項古蹟活生生證明了一個宋朝先人開挖的水井,在千年後仍能惠澤後人,活水不斷,承先啟後,歷史價值重大。根據《中國文物古跡保護準則》,這正好屬於必須保存現狀的古蹟類別:「文物古迹群体的布局」和「文物古迹群中不同时期有价值的各个单体」。
按照長官意志「靠估」,猶如亂點鴛鴦譜,古蹟命運凍過水。
配合陳茂波「靠嚇」的另一位長官是張炳良,他聲稱政府必須在本月初決定保育方案,否則每延誤一個月工程費用便增加2.5億元。究竟這說法有多少水份?
沙中線預定通車日期是2020年,而土瓜灣站預定完工日期是2018年。即使考古發掘一如港鐵聲稱多用了11個月,原址保育再多用4個月,土瓜灣站也有充裕時間在2020年前完成,不會是延誤與否的關鍵。況且港鐵承認有5段工程因其他原因滯後,延誤時間從2至6個月不等,特別是沙中線過海段已因中環灣仔繞道工程遲交地盤6個月而未能動工,所以根本不敢承諾在2020年準時通車。此情此景,港鐵明顯是找文物古蹟作「替死鬼」,張炳良豈可照單全收,再以此嚇唬市民?
港鐵聲稱原址保育J2古井及引水溝需花13億元也是報大數,估計直接保育成本最多三數億元,約10億元是擴大車站及預留给承建商索償的損失,政府不能因市民支持原址保育而任由港鐵變大花筒。
要同時加快工程和做好古蹟保育並不困難,關鍵是政府必須採納國際通用的「預先防範」原則:在未有全盤評價以前,有辦法原址保育的古蹟必須原址保育,因為正如《中國文物古跡保護準則》強調:「文物古迹的不可再生性,决定了对它干预的任何一个错误,都是不可挽回的。」
梁振英政府若把聖山古蹟弄得支離破碎,等於削弱國家主席習近平鼓吹的「海上絲路」論述。無論是不充份配合國家發展策略,還是破壞本土文化遺產,恐怕都是梁班子擔當不起的歴史罪名。

[原刊於《蘋果日報》, 2014年12月2日]

沙中線保育方案本末倒置

黎廣德      公共專業聯盟政策召集人

上周民政事務局長曾德成在網誌以沙中線土爪灣站出土文物引證香港屬「海上絲路」重鎮,隨後發展局長陳茂波與運房局長張炳良一起見傳媒介紹保育古蹟方案。三位局長同時開腔推介一項政府措施非常罕見,足證保育宋元聖山遺址已屬政治正確的梁振英政府議程。有心保護本土歴史固然是好事,但細看政府方案,粗疏遺漏不少,更要命的是在三個關節眼本末倒置。這「三宗罪」隨時令保育變成破壞,有糟蹋歴史之虞。
要判定保育方案是否合適,先要明白今次出土的聖山遺蹟是甚麼。港鐵考古隊其中兩位專家的師父、北大教授秦大樹曾經親自到土瓜灣現場勘察,他形容遺跡規模相當罕見,「從目前的發現可以明顯看出,這是一個很大的民居遺址,出土的文物也包括很多南宋時代的瓷器,藝術已經很成熟。香港同類的發現並不多,對香港歷史認知非常重要,相當值得保護。」遺跡的重點是「居民遺址」,即互有關連並分屬不同朝代的古蹟羣,而非單項文物。單在第一期考古範圍,已經發現239處遺跡,3,700件重要器物和1000多箱普通器物,而由於第二、第三期的考古範圍港鐵沒有公佈考古報告,所以總數不詳。
政府方案的第一宗罪是保育價值錯置:雖然陳茂波承認聖山古蹟「反映香港的歷史和社會發展,是香港近年重大的考古發現」,但他提議的保育方案只針對10項在第二、三期發現的遺蹟和一個在第一期發現的古井,即在已公佈的249項遺跡中,只對11項提出保育方案,其中有7項確定原址保育,連百份之3也沒有,但陳茂波竟然對傳媒表示「我們建議將大部分的遺蹟作原址保留」。這種數學題我們不懂算,只能請陳氏所屬的香港會計師公會調查一下。
這個少得可憐的保育比例,顯示政府根本不理解聖山遺址作為「古蹟羣」的價值,因為根據《中國文物古跡保護準則》(這是一套國家文物局參照《威尼斯憲章》制訂後自願採納的國際標準,不涉外國勢力干預,下稱《保護準則》) ,必須保存現狀的古蹟特別包括「文物古迹群体的布局」和「文物古迹群中不同时期有价值的各个单体」,而陳茂波在249項只選11項保育,等於放棄「古蹟羣」的價值。這種只見樹木不見林的價值判斷,正是破壞歷史的元兇。
政府方案的第二宗罪是設計理念主次不分:方案明顯由港鐵主導,最詳盡的分析集中於對工程的影響,而對於如何彰顯古蹟價值,如何保存歴史氛圍,如何讓社群得益最大等等,幾乎一片空白,這充其量是一個如何避免古蹟妨礙進度的工程方案。
根據《保護準則》規定的工作程序,等一步是為文物古跡進行調查,但第二、三期範圍的考古報告未知完成與否;第二步是評估文物價值,但從未聞政府展開獨立評估工作。當完成首兩步後,才能制訂文物保護規劃和方案。很明顯,政府是繞過了兩項步驟,偷步推出一個所謂「階段性的保育方案」,以是否方便工程施工作為設計準則。
價值評估是制訂保育方案的知識基礎,政府的做法猶如跑到有很多月台的總站趕火車,不問目的地便跳上最早開出的列車,結果火車開得越快,距離自己的目的地越遠。
以剛好處於土瓜灣站範圍的J2井和引水糟為例,古井屬宋元時期而引水糟屬二十世紀初期,陳茂波說這古蹟不夠整全,田北辰說這是半新半舊,所以只應採納花1千萬元的拆遷方案,而不應花13億元作原址保留(此估算有很大水份,下面再談) ,這是外行人用最狹隘的考古價值作唯一標準。事實上,這項古蹟活生生地證明了一個宋元先人開挖的水井,在近千年後仍能惠澤後人,篳路襤褸,活水不斷,承先啟後,歷史價值的重大實在難以估量,非原址保育不可。
港鐵的方案視這古蹟為負累,建議用一套巨型鋼板樁牆把它圍在車站中間,猶如一個封閉歷史的古蹟監獄。若果交給一個稍懂歷史價值的設計師,都會用開放式設計,透過玻璃裝置讓乘客從上中下角度全方位欣賞到古蹟的面貌,成為土瓜灣「聖山車站」最觸目的亮點。
再進一步,政府若能將第一期已經移走的238項古蹟中的大部份原址重置,便正好在車站頂層建立一個聖山遺址公園,重現一個千年聚落的面貌,包括有民房建築、陶瓷工場、珊瑚石牆、地台、窯、灰坑、水井、水溝、墓葬等等,配合三千多件出土文物的展示廳,肯定是重現香港古歴史的盛事,相比起政府建議原址保留7件古蹟,效果差天共地。
政府方案的第三宗罪是顛倒政策優次:雖然名為介紹保育方案,兩位局長的發言重點只得一個字 -「錢」,兼且數字誤導。政府稱因考古延誤了11個月,所以多花了31億元,實情是港鐵承認有5段工程因其他原因滯後,延誤時間從2至6個月不等。港鐵明顯想找文物古蹟作「替死鬼」,因為若果其他工程延誤被証實是因管理不善導致,港鐵便須承擔超支責任,不能迫政府埋單。但張炳良肩負監督工程的責任,為何甘願把港鐵的託詞照單全收?
更有甚者,港鐵從2012年11月發掘古蹟至今,足足花了兩年時間,有很多步驟是「自取其慢」,例如第二、三期考古範圍沒有在第一期發掘出大量文物時馬上同步展開,延遲了近半年。筆者與關注團體今年八月與政府官員開會時已提出港鐵應先就已知的古跡制訂保育方案,至今也拖了三個月,究竟責任誰屬?政府提醒(實為警告) 市民若不能在12月初決定方案便須每月損失2.5億元,那麼過去延誤了大半年決策的損失近20億元,港鐵或主事官員如何賠償給市民?
更有甚者,港鐵聲稱原址保育J2古井及引水溝需花13億元,一套鋼板樁牆絕不可能如此昂貴,估計近10億元是港鐵估計延誤4個月而預留给承建商索償的損失,但工程延誤有多種原因,例如沙中線過海段已因中環灣仔繞道工程遲交地盤6個月,所以完工日期有很多變數,即使沒有古蹟也可能照樣延誤。港鐵將並非直接用於保育工程的支出算入古蹟頭上,只是誤導公眾的把戲。
梁班子明明宣稱重視文物保育,但事事以金錢掛帥替古蹟「算死草」,卻對基建超支近千億元視若無睹,政策顛倒莫此為甚。
特區政府對這堪稱千年一遇的古蹟保育方案不作公眾諮詢,不公開考古報告,不進行文化價值評估,違背《中國文物古跡保護準則》,為迫市民接受方案不惜捏造數據。正如《保護準則》強調:「文物古迹的不可再生性,决定了对它干预的任何一个错误,都是不可挽回的。」若果梁振英政府犯錯,無論是否下台,都永遠無法修補歷史的傷口。


[原刊於《信報》2014年11月24]